一纸来自东洋扶桑的明信片,让我回忆起了在上海中医学院读研究生的日子。
傍晚时分,我们照例在学生宿室聊天吹牛正酣,这时一位在学生会任职的高年级师兄带了个矮胖的人来找我,学生会师兄向我介绍那人是日本留学生牧野义雄,现在我们中医学院留学中医--相同的课程就混在我们大班中上课,我们居然都没发觉多了个日本留学生--因为中文欠熟练,上中医内科课时是云里雾里听一半跑一半,课堂笔记更是记不了多少,中医老师讲课往往都是即兴发挥多多,下课后复习很是困难,老师要学生会帮助解决,学生会也找了其他同学要笔记,但大多数比较潦草,内容也不够全面,牧野义雄表示对他帮助不大,最终经同学们一致推荐了我--当时是研究生班的学习委员,学习成绩方面已经在大学老师和同学中小有名气,特别是公认的课堂笔记记得完整清楚,被同学捧为笔记标榜,来借课堂笔记本的粉丝不少。
那个时期国内的外国人少,偶见一个两个也基本上是处于受保护被围观珍稀动物状态,我们学校的外国留学生都被“圈养”在留学生小洋楼中。我对日本人向来就不抱好感而保持距离,虽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也是不卑不亢的,我们哥们都管日本人叫做“小日本”--似乎是有一点鄙视的味道,当然这大半功劳要归功于抗日影视--现在既然是学生会和师兄下派的任务,自然无法推辞,就答应了,将中医内科的课堂笔记本交给了他,在N个鞠躬后,牧野义雄千恩万谢保证不影响我的学习一定会在明天上课前归还我,然后捧着我的笔记本走了。
第二天上课前,牧野义雄果然将我的笔记本送回来了--这小日本居然在一个晚上就手抄复制了我的课堂笔记,真让我刮目相看。牧野义雄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说:"我能不能请翘卡桑吃晚饭?"从此我知道原来我的名字在日语中是读成""翘卡",“翘卡桑”就是“翘卡君”的意思。真难听!我怎么就感觉听上去有点象日语的感叹词"索嗄"又有点象是骂人。更糟糕的是,研究生同学那班哥们从此都管我叫"翘卡",这不就等于给我起了个外号了?还是东洋货泊来品!
嗨,不就借了个课堂笔记吗?哪有那么多的罗索,老实说,我真不想过多地和日本人打交道。"不必了,我们下午课外活动约好了打球的干活。"我说完拿上笔记本就扬长而去上课了。
下午我们刚从球场回到宿室,牧野义雄又来了,这回是他一个人来的,"又要借笔记本?!"我问。"不系不系不系"牧野义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系来请翘卡桑吃晚饭滴。"
还来真的呀,我故意问其他同学:"去不?!""你去你去,我们不去!"居然象是约定好了一样,意见这么统一。看到牧野义雄点头哈腰如此可怜的请人吃饭冏状,我心一软,就无法拒绝地去了。
我随牧野义雄来到小洋楼--外国留学生楼,门口验过证件,进入到餐厅入座,老实说,留学生楼基本上就是一外国租界一般,华人与狗是不得入内的--虽然没有牌牌,但实际操作就是这样,外国留学生吃住都和中国学生分开,我们中国学生中极少有人进入过留学生楼。好吧,既来之,则安之,在牧野义雄热情招呼下我草草吃完饭就要告辞走人,我是真的不想和这个日本人再打交道了:除了说话费劲,我陪鞠躬已经陪到腰痛了!牧野义雄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很抱歉,我的汉语水平的不好让翘卡桑受折磨了!"本来嘛,汉语都还没学好,居然还要好高骛远挑战汉学高峰学中医!
谁知饭后牧野义雄又非去不可地热情邀请我到他房间去聊天,又是盛情难却,我就去了。留学生就是高中国学生一等,一人一个房间,空调冰箱电视洗衣机全进口日本原装货,那时可是没几个人见过这些洋玩意,我们是全体学生公用一台电视机,还老被学生会锁着控制播放重要足球比赛和重大新闻用。牧野义雄请我吃水果饮料,这时终于图穷匕首见:"翘卡君,你的课堂笔记太好了,又详细又好看,我以后能不能经常长期借你的课堂笔记?!"
原来是有求于我,怪不得这么好招待,不过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时到如今我已经是根本就没法拒绝,简直就是入了这小日本的套套,我说这小日本那有那么好,无缘无故就请我吃饭。第一次体验了日本人做事认真为达到目的而不惜任何代价的专业精神。我只好说,好吧,以后需要你就过来拿吧。
牧野义雄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又鞠了N+1个躬,送我出了留学生楼。
这个学期牧野义雄果然不讲客气了,只要和我相同的课程,他就会来借我的课堂笔记,不过,这也间接地督促了我做好课堂笔记,我告诉牧野义雄,然后说:这叫做互相促进互相学习,一句话把个牧野义雄乐得屁颠屁颠地乐得都找不到北了,跑我们宿室更加勤快了,一会儿又是送我礼品,一会儿又是请我去吃饭,反正是小桌子小凳子,伺候着呢,习惯成自然,我也是慢慢的很是受落了。
转眼到了暑假,牧野义雄要请我去杭州旅游,这个我可陪不起,那时候中日之间的生活水平差距那是相当相当地大!我还是去邮票市场卖了我心爱的中国文学家的小版票邮票得到80元钱才筹集到回家的车票钱,说好是请我不要我花钱,但同学一起去玩,怎么可以不花钱呢?!你出鸡我出酱油也不行--我全部的助学金也不够,我不仅丢不起这个人格,我还丢不起这个国格!坚决不去,于是我就很礼貌地拒绝了牧野义雄的邀请说:“我要回家,我可没你那闲功夫去游山玩水。”阿Q!和小日本打交道,鸭梨不是一般的大,那是亚历山大。
新学期开学了,又是一样的月亮一样的故事,牧野义雄依旧准时执着地来借还我的课堂笔记,我在与牧野义雄的交往中也潜移默化地感染到了日本人的一些优秀品质:执着、敬业、努力、刻苦......而且我的第二外语日语也在和牧野义雄的交往中不知不觉地大有进步,以至于我后来在杭州灵隐寺与日本旅行团有过融洽的日语交流还被误认为是日本人,进门买票时居然要我付外币,验过我的身份证才放行,因为外宾的门票价格比内宾的价格更贵。
转眼又到期终考试后的放大假狂欢学生最开心的日子,牧野义雄又请我吃饭,席间在超多鞠躬后,牧野义雄神情严肃地说:翘卡君,我要毕业回国了。我希望能够赞助你去日本留学。那时候上海是正处于留学日本其实大多数是去打工赚钱的高潮,能攀上点日本关系的都东去留学了,没有关系的花钱买关系也要去日本,据说反正半年一年回来就成万元户(相当于现在的千万富翁)了。
喝了点清酒的牧野义雄一反常态地话多了很多--几年下来我们已经成为了同学间往来最多的老朋友了--牧野义雄对我说牧野家已经为他在东京办好了一间很大的中医诊所,他回去就开诊了,如果我过去日本留学可以在他的中医诊所帮忙,也就是变相的打工。牧野义雄表示非常期望我去:经济资助、留学手续、生活、工作......绝对不用我操心。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牧野义雄盗用我们中国的成语非常诚恳地对我说:“翘卡君,万事俱备,等你同意!”
我的答复让牧野义雄出乎意外大吃一惊,因为我居然就无可商量地婉言谢绝了,我告诉牧野义雄其实我已经有了去美国留学的计划,我已经考过了托福600分了--当时的托福总分是660分,美国申请研究生入学的要求是550分,托福600分是能获美国名校全奖学金的留学高分。牧野义雄显然是始料未及非常地失望,但他也说如果让他选择,他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去美国留学。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就这样,我们心情复杂地吃完告别餐,又在校园中李时珍塑像前照了告别照,就惺惺相惜互道珍重各自东西了。
毕业后我们各奔前程,他回日本,我下广州,相互间都失去了联系,前不久,牧野义雄在日语版《中西医结合杂志》上看到我发表的论著,于是投石问路,按照文章中的地址发了个明信片过来,我才有了这段学生时期的回忆。